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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eloclassic 歷史錄音回顧 (6)

有位猶太裔鋼琴家1917年出生在華沙,於二戰時期倖存了下來,戰後活躍於歐陸一段時間,1950年代移居美國,2012年過世。

姑且整理一段這位鋼琴家的回憶錄:「經過多年戰火摧殘,我的演奏退化了吧?樂評說我好又怎麼樣呢?我無法肯定自己的才能究竟在何等水平……許瑞特先生推薦我去見見季雪金先生,這位德國最優秀的鋼琴家。可是該去嗎?如果他不見猶太人怎麼辦?但,我又聽說他曾經彈過孟德爾頌的無言歌,這多少說明了他對猶太人的態度吧?總之最後還是登門拜訪了。見到他時,我表明來意,希望能為他演奏十分鐘。如果季雪金先生認為我可以繼續彈琴,就再努力,如果不行,我就改行從醫。當然,這麼唐突的拜訪是吃了閉門羹。季雪金先生拿出了一堆信件,告訴我歐洲許多人都想彈給他聽,我不是唯一的一個,自知機遇有限,便準備告辭。就在轉身離去時,不知怎地,他說,反正我人都到了,就彈點什麼來聽吧。又說,既然我是波蘭人,不如彈蕭邦看看。彈了G小調敘事曲之後,我永遠不會忘記他講的:『要放棄彈琴?瘋了嗎?你就是個獨奏家呀!你要跟我學?我還有東西能教你嗎?』我問學費怎麼算,他說『你付出的已經夠多了。』後來季雪金先生教了我五年(1945-1950),一分學費都沒收。」(摘譯自專輯內頁解說)

這位猶太裔波蘭鋼琴家便是Marian Filar 

戰地琴人Władysław Szpilman的故事不是個案,像Szpilman或本篇介紹的Filar,還能重回舞台,實非易事。(Meloclassic MC 1026

相較於同代演奏家,Filar的演奏速度很容易聽見明快的特質,不用刻意強化細節就頗具張力。如果我們聽他彈的蕭邦第二號敘事曲就不難發現:其速度維持得很好,因此也不需要特意沉溺於片段就能使音樂張力適中,鋪陳時不會過於壓迫、抒情時同樣保有行進堅定的韻律;整體來說觸鍵亦是相當沉著,頗有君子風範。這種沉著感很有說服力,明明是動態壓縮的錄音,卻又有著明白的層次,聽著聽著,不知不覺中產生了「他似乎真能賦予每一個音符該有的重量」的印象。

然後再聽蕭邦船歌,還是要用明快這個形容詞。明快一詞好像暗示速度感做得突出,其實Filar的演奏不是這麼回事,反倒是在怡然自得的速度裡把聲部彈得「明白」,整體聽來情意「暢快」。蕭邦這首船歌的和聲效果、表情指示、踏瓣設計都蕩漾著某種飽含水花的氛圍,Filar的演奏初聽會覺得少少淡泊,但是聽了數次,漸漸習慣他的句法之後,才發現原來問題出在「太多音響效果都受限於錄音條件」,尤其光澤感與鋼琴低音域開張的盈滿都被砍掉了;他的鋼琴音粒,原來應該是多麼自信清朗、明白暢快?

有趣的是,習慣了Filar的風格再聽他彈的蕭邦前奏曲,竟又有別樣魅力;儘管這份前奏曲僅收半套,卻有不少靈光閃現的片刻。就拿第一號來說,很多鋼琴家都彈得大方灑落,而灑落中各有不同的剛強趣味,好比Yulianna AvdeevaEvgeny Kissin的演奏就是值得參考對照的例子;然而Filar卻不斷流連在音符的間隙中,整個韻味徹底翻轉過來,中段三連音轉五連音的節奏尤其細膩巧妙,最後又畫了一個很大的弧度,回歸原本的一拖一沓,這彈法大膽,卻又不乖張破格,真是要大呼驚奇。(是的,他的彈法很難聯想蕭邦指示的Agitato,但又何妨?看著譜聽,更佩服這等拿捏與想像力。)或者,第三號前奏曲裡頭,左手之強韌,讓我不由得反覆聆聽,這麼充滿生命力的蕭邦,與那種奄奄一息的病態美典型相去甚遠,不禁想著「回歸樂譜的可能性」是不是與「作曲家的形象標籤」同樣值得樂迷探究?至於第七號前奏曲,極短的美麗旋律底下有著清晰的和聲線條,Filar對左手聲部的處理始終保持著淺淺的輕重權衡,使和聲線條也有自己的角色。誰說浪漫一定要大灑狗血?精緻的手法一樣可以讓音樂自動浮雕出浪漫風格。

Filar自信沉著的特質使我想到Meloclassic發行的另一張專輯,不過相近的特質不等於相近的色彩,因為不同的學琴歷程與人格特質會帶來不同的調色盤。我想提的這份演出來自德奧系統的鋼琴家,Friedrich Wuhrer。說起來,那年代德奧名家給人的印象,或多或少有些共通的特質,或許可以說是堅毅吧。由於章法工整、觸鍵厚實、音色穩重,容易令人產生這樣的印象,Wuhrer就是個例子。

Wuhrer的再版發行越來越好找,不過這張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CD應該是初出音源,有其價值。如果喜歡他的貝多芬詮釋,我最推薦其合唱幻想曲錄音。(Meloclassic MC 1023

根據二手資訊,當時一線鋼琴家對Wuhrer評價極好,包括Walter GiesekingWilhelm BackhausWilhelm Kempff等人。不過Wuhrer似乎與納粹過從甚密;矛盾的是,雖然他因納粹同路人的身份而有著不同批評,但他又同時是第二維也納樂派的倡議者,擁抱很多形式的新創作(納粹政權並不善待第二維也納樂派與新音樂技法)。錄音方面,他的核心曲目是浪漫時期的作品,尤其是貝多芬與舒伯特。在那個時代,Wuhrer錄製的舒伯特奏鳴曲(準全集)堪稱一次壯遊,也可以說是早期的舒伯特奏鳴曲代言人之一。

另外,幾年前Tahra發行了一系列「Back from the Shadows」歷史音源,專門推出被雪藏的名家,打頭陣就是Wuhrer演奏的貝多芬,三張協奏曲加上一張獨奏錄音,獨奏部份是貝多芬最後三首鋼琴奏鳴曲。

Meloclassic挖出Wuhrer演奏的第廿九號奏鳴曲,比他演奏的第卅、卅一、卅二號更吸引我。真要說起原因,我想應該是因為他的彈奏夠細緻,這種細緻感完全不是指琴音有多麼精美,而是清晰與厚實的鋼琴聲效並存,以求和聲重量與分句方式傳遞得穩妥,闡明了不少抽象的情感。其實他的貝多芬沒有凸出速度變化,留白控制得很嚴格,例如第二樂章,他安排的速度像個容器,漸強漸弱的幅度剛好裝滿這個容器。我私自猜想這些自律的手法一方面是傳承,一方面也是出於他對舒伯特的熟稔,以至於在規矩的彈奏中,還能讓音樂斷片上的情緒顯得自然,好比第三樂章,請有興趣的樂迷不妨聽聽看Wuhrer是如何直白地削出這樂章裡頭脆弱囈語、近乎狂想的性格。

聆聽歷史錄音往往不僅「單純聽見一份文獻」,那只是讓歷史片段維持在同樣扁平的狀態,如果能聽見它的定位、聽見它「如何成為一份優秀的詮釋」,是更有意思的面向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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